家長們咬牙“氪金”，但在魚龍混雜的新興產業，真金難買“長見識”。
圖片來源：Unsplash
如果你在暑假期間去到全國各地的景區，這樣的研學畫面會反復在眼前上演：
孩子們頂著35度以上的高溫，一路暴曬；用無線麥克風的講解員在景點前講，后面的孩子要么摘下講解耳機嘻嘻哈哈，要么被曬得無精打采，認真聽的人寥寥無幾；帶隊老師規整隊伍秩序到聲嘶力竭，只有拍照的時候大家最認真、最齊心協力，因為拍完可以吃飯。
2024年研學游的火爆讓人印象深刻，這門千億市場的好生意正快速崛起。艾媒咨詢的數據顯示，2023年研學游行業市場規模是1469億元，同比增長61.6%，預計2026年將達到2422億。
即使研學團的收費高達幾萬元，也擠滿了中產家庭的小孩，家長對待教育始終愿意氪金；研學的風也從北上廣吹向了縣城，短途百元的“低配版研學”紛紛涌現。
“潑天富貴”下，各方主體紛紛入局，承辦研學游的主體不再局限于傳統的學校和旅行社，教培機構、初創公司，乃至網紅主播也現身在列。
火爆歸火爆，不少家長們卻感覺自己成了“韭菜”——在夏日高溫下，孩子們走馬觀花式參觀，去哪兒游了、學了什么，回家一問三不知。
“高質低價”，成為研學游在各大社交媒體平臺上的關鍵詞。在社交媒體上，什么機構有研學游，xxx機構是否靠譜、避雷xxx機構等話題，常常引起家長們的熱議。
研學游市場魚龍混雜，今年暑假剛開始，云南、山西、青海、河南、江蘇、福建等地教育部門就紛紛提醒家長“注意審核組織方相關資質”。
研學游，說到底還是旅游，過去十幾年這條賽道一直不溫不火，怎么最近卻突然爆火了？而更重要的是，明明花了不少錢，怎么還是被“割韭菜”了？
非遺、名企和人工智能研學
在西雙版納曼遠村的傣陶非遺體驗館中，研學團小學員們正七手八腳地體驗制作傣陶，一旁的導游高聲統計著小學員們晚上匯報表演的節目名單，各自熱火朝天。
隨行家長告訴我們，下午他們還要馬不停蹄地趕往《向往的生活》拍攝地，向非遺傳承人學習象腳鼓舞。
正在體驗傣陶制作的小學員們 趙雅晴/攝
對家長來說，研學游的“價值”是長見識、漲學問，如果能對未來成長產生實際幫助更佳。
而圍繞這些需求，研學機構各出奇招，研學游的花樣越來越多——常規的科學探索、名校探訪、戶外活動、動物保護等自然游、人文游主題研學游產品，已經不能滿足家長需求，各個機構紛紛推出非遺制作體驗、探訪名企人工智能AI課程等特色主題產品。
在線旅游平臺上，2024年親子研學類產品訂單同比都有大幅增長，比如飛豬的數據顯示，自七月以來，“研學游”相關搜索熱度環比增長超60%。
知名企業研學，已經成為了大部分機構都會推出的新花樣。
今年，新東方文旅推出了“名校名企·上海未來菁英”“夢想的力量·北京未來菁英”等線路，價格均為七天六晚9980元，面向9歲-15歲學生，參觀對象既有阿里巴巴、百度這樣的知名大廠，也有初創的科技獨角獸企業。
新東方名校名企研學游宣傳頁
圖源：新東方文旅官網
有的企業甚至親自下場。人工智能企業科大訊飛，今年1月對外披露：自2023年1月正式推出AI研學營以來，已經吸引了近65000名中小學生參與。
研學這條賽道，網紅主播也在磨拳擦掌。今年3月，網紅張雪峰就推出了名為“峰行萬里菁英研學營（蘇州篇）”的研學產品。
峰學App顯示，研學營時間為6天5晚，從7月10日—8月14日共開放六期團組，售價為9999元，服務對象是14歲-18歲初高中生，特色是學生能與張雪峰團隊“深度交流”孩子的職業選擇和志愿填報。
傳統研學游產品也紛紛“改頭換面”以增加吸引力，情景式、沉浸式、體驗式等特色課程更加豐富，與過去側重于“游”相比，更多機構在“研”“學”上進行更多探索。
比如在西雙版納野象谷景區，就圍繞野生亞洲象“北移南歸”的傳奇故事開發設計了研學產品，內容涵蓋認識亞洲象、雨林生物科普、象糞造紙體驗等，景區披露今年春節期間參與游客達9700人次。
野象谷景區內的大象博物館 趙雅晴/攝
動不動成千上萬，貴在哪？
在西雙版納，小學員天馬行空地制作著傣陶，一旁無聊等待的家長和我們“吐槽”起來：研學團有點貴，是團里家長們的共識。
整個研學團都是從上海出發來到西雙版納，家長的價格是7980元/人，兒童則是7180元/人，時間是6天5晚。
“我們是爸爸媽媽一家人都來了，優惠后一共是2萬1左右，但是往返的機票是不包含的。”一位家長告訴我們。
體驗為大象洗澡 受訪者供圖
而在攜程上以“西雙版納6天5晚”為關鍵詞查詢旅行產品，與研學團行程非常相似，同樣包括雨林自然課堂、傣族文化體驗和植物觀察項目的普通游產品價格僅為5029元。
“在國內，同樣的目的地和時間，研學游基本上都比親子游高1000元以上。”鄭州一攜程門店店長楊華告訴我們。
價格高在哪里？洛陽一家研學機構的負責人周女士給我們算了一筆帳：
以他們旅行社一個2天1晚的研學套餐為例，內容包括龍門石窟、白馬寺、洛陽各個博物館等景點的參觀和講解，費用為750元/人，成團人數在15人-20人。
750元花在哪里？首先是硬成本。平均每個孩子包車出行車費大概是50元，住宿兩人一間，平攤下來大約100元/人，餐飲為100/人/2天，保險和門票大概50元/人，帽子、教學用品、獎品等耗材平均一人30元左右，一個孩子單獨的成本在330元左右。
但這不是占比最高的部分，“人力成本比重最高，跟隊導游、外聘研學導師、安全員等至少需要3名工作人員，一趟行程下來，總的人力成本大約是2200元，按人數最少15人算，平攤到每個孩子是150元左右。我們最后實際上到手的利潤不足20%。”周女士表示。
正在洛陽博物館瀏覽文物的小學員們 趙雅晴/攝
人力成本高，但無處可省。根據2016年底原國家旅游局發布、2017年5月正式實施的《研學旅行服務規范》（以下簡稱《規范》），在人員配置上，開展中小學生研學旅行時，研學旅游指導師和安全員與研學者的人數配比宜不低于1∶25。
在西雙版納野象谷景區遇到的一位研學帶隊導游小巖告訴我們：“普通游只需要1位導游和1位司機，研學團至少要3人。”
不僅僅是配置人數多，人員質量也有要求。“研學”的屬性對老師的技能提出專業要求，比如科學家、藝術家、非遺傳承人等，邀請他們進行授課的成本較高。
“我們的傣族文化體驗就聘請了非遺傳承人，授課價格要2000元/次，時長在1小時左右。”小巖說道。
象腳鼓舞教學現場 受訪者供圖
另外，研學游的項目體驗成本也比常規的旅游景點貴，“博物館是免費參觀的，但是研學團一般還要參加博物館開展的體驗項目，這些體驗項目都是收費的。”楊華告訴我們。
國內研學價格動輒萬八千，但真正的天價還得是出境研學游，歐美地區起步5萬元，新加坡日韓等亞太地區最低也要2萬元起。
以新東方為例，2024年推出的一條從廣州出發的暑期英國游學產品，線路覆蓋倫敦、牛津、劍橋等地，學員將插班進入英國公立中學進行學習、期間穿插著英國歷史文化博物館參觀體驗，為期15天，單人價格是51800元。
據媒體報道，2019年暑假的類似英國研學項目價格還只有33900元，項目時長為14天，對比來看，新東方的英國研學項目漲價已近70%。
新東方國際游學官方微信7月初發布的消息稱，今年暑期，國際國內線路總計有2萬余名孩子參與了暑期游學研學。
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，價格飛漲的研學游對家長而言都并非小數目，“為了讓孩子‘長長見識’，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，家長們是愿意咬咬牙報名的。”楊華告訴我們。
價格貴，質量不一定高
各類研學游的宣傳令人眼花繚亂，但暑假結束，歸來的家長孩子體驗如何？
以“研學”為關鍵才在黑貓投訴網上搜索，截至2024年8月，共計有2375條投訴信息，“與實際相差甚遠”是出現頻次較多的投訴理由。
比如，一條消費者投訴稱：“宣傳的是研學和文旅團，但是全程沒有導游講解，沒有任何地理、歷史、人文等知識講解，帶隊老師只是每天通報行程。與宣傳中的文化研學嚴重不符，連最普通的旅行團都不如。”
黑貓投訴網上關于研學的相關投訴
圖源：黑貓投訴網
“給孩子報的項目美其名曰‘培養獨立性’，不讓家長跟團，回來問孩子有什么收獲，支支吾吾說不上一點，”給孩子報名了云南研學游的郭女士向我們吐槽道。
為何會出現“高價低質”？首當其沖的就是定價不透明。
2023年，《第一財經》記者通過問卷調查和一線采訪了解到，研學游的價格是普通旅游團的2到3倍。各大社交媒體平臺上，也有業內人士為研學團提供報價策略，建議各項活動的定價高出成本一倍，確保至少40%的利潤率。
在海外研學團中，這種現象體現的更為顯著，“國內吃住價格比較透明，國外定價的操作空間大。”研學游定制從業者冉冉告訴我們。
提供研學服務的一線人員，可能也是不專業的。
許多研學機構對研學領隊的招聘要求都是“有相關經驗優先”，但對教師資質、導游資質等都無明確要求，且有大部分招聘啟事對學歷的要求為“大專以上”。
前程無憂在2023年7月公布的一項研學旅行從業者調研顯示，近9成受訪者反饋所在機構需要兼職團隊的協助，其中研學導師(40.4%)、協管老師(28.9%)、活動總控(17.3%)崗位最緊缺。
在小紅書、Boss直聘等平臺，就有不少關于研學帶隊的兼職招聘信息，在校大學生也可應聘。
BOSS直聘上研學老師招聘信息
圖源：BOSS直聘APP
研學游市場魚龍混雜，提供服務的機構眾多，這也導致不少家長和學生“踩坑”。今年暑假剛開始，云南、山西、青海、河南、江蘇、福建等地教育部門就紛紛提醒家長“注意審核組織方相關資質”。
根據天眼查專業版數據，截至2024年8月23日，在業以及存續狀態的研學相關企業約3萬余家，從成立時間來看，67%的企業成立于1年-5年內。
《規范》中明確規定，研學旅行的承辦方應為依法注冊的旅行社，宜具有AA及以上等級，連續三年內無重大質量投訴、不良誠信記錄、經濟糾紛及重大安全責任事故，還應設立研學旅行的部門或專職人員，宜有承接100人以上中小學生旅游團隊的經驗。
但僅就我們走訪的一家研學機構，今年暑期已通過微店銷售研學產品239份，而在天眼查與國家企業信息公示系統上搜索該機構發現，其營業執照上明確標注：不得從事旅行社業務。
分工模糊也是造成研學產品體驗差的重要原因。
南京傳媒學院講師陳琳琳發表在《2022～2023年中國旅游發展分析與預測》上的文章寫到，中國中小學生研學旅行的市場規?？蛇_千億元，市場潛力巨大，研學旅行服務供給主體分為運營方、執行方、資源方等，但服務供給方之間存在功能結構沖突，行業質量參差不齊。
也就是說，在設計研學產品時，策劃可能并未真的去過各個景點踩點；研學開始后，執行的工作人員只根據策劃行事，不會提前了解學員需求，整體的研學質量就會大打折扣。
“我舍得為孩子花錢，但是不能把我當‘冤大頭’啊。”郭女士說道。
暑假踩了坑，寒假仍要再戰
根據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唐夕汐講師和夏青教授的研究，研學旅行市場在發展過程中呈現出來明顯的“檸檬市場”特質。
“檸檬市場”（Lemon Market）稱為次品市場，是指在市場中賣方對產品的質量擁有比買方更多的信息的市場。
簡單來講，就是信息不透明，家長們精挑細選為孩子報名的高價旅游團，可能只是一個臨時組建的“草臺班子”。
“今年訂研學游的家長少了很多，很多轉去訂親子游，項目大差不差。”楊華一邊說著，一邊忙著撤下暑期研學的宣傳單，換上國慶中秋游產品的冊子。
換下的暑期親子游宣傳頁 趙雅晴/攝
主打400元以下半日游、一日游的學而思研學，門店銷售表示今年的銷量也不及預期。我們走訪時，即使某項目明日就要開營，銷售也告訴我們：“只要沒滿營都能報名。”
去哪兒大數據顯示，今年研學產品的預訂從5月中旬就開始起量，訂單量比去年同期增長了四成左右，但價格比去年略有下降。
在今年6月召開的“2024年度研學旅行行業論壇”上，多家涉及研學游產品的機構負責人都提到，今年上半年營業額越來越高，但利潤卻越來越低。論及原因時，與會的茂名國旅總經理吳卡達表示是“無底線的價格競爭”以及“經濟下行和消費降級的影響”導致了這一結果。
世紀明德副總裁周長洪表示，雖然市場需求火爆，但作為研學機構不可能因為需求猛增就肆意漲價，其次，服務成本增長帶來的挑戰也十分嚴峻，在很長時間里會是研學旅行市場的一個待解難題。
對于從業者而言，產品細分、品牌化是未來趨勢。河南省旅游協會副會長王亞洲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表示，研學行業大浪淘沙，品牌度、集中度不斷提升?，F在給孩子選研學項目，很多家長更傾向于選擇市場認可度高的跨區域、大品牌機構。
新東方于今年4月24日發布的2024財年第3季度業績顯示，新推出的文旅業務線，已經在全國50多個城市開展游學和研學營，中國前10大城市為這一業務貢獻了超過55%的收入。
行業正在洗牌，規范和監督也逐步跟上。今年5月，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《關于對擬發布生物工程技術人員等職業信息進行公示的公告》，將“研學旅行指導師”職業名稱變更為“研學旅游指導師”，這有助于提高從業人員的專業化水平。
各地因地制宜的行業規范正在紛紛“上路”，今年黑龍江省和河南省都根據自身特點發布了研學行業地方標準，煙臺市市場監管局則針對收費問題發布告誡函。
“在文旅加速融合的新形勢下，研學項目涉及教育、文化、旅游、體育、市場監管等多個政府部門，無論在規則完善還是在監管發力上，都需要多方聯動、統籌協作，并明確責任和邊界。”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認為。
但隨著研學游市場越來越成熟，規范與監管趨于完善，同質化、低質量的研學旅行產品將越來越難以滿足消費者需求，研學旅行必將在高質量層面展開新“廝殺”。
雖然孩子在暑假的研學里收獲不多，但郭女士已經開始準備寒假的研學報名，“暑假是第一次搞不熟悉，寒假我提早做攻略，比價格，這次絕不掉坑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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